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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 撥雪尋春(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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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2章 撥雪尋春(八)

風把雪粒子卷進人的脖領裏,鉛灰色的陰雲沈沈地壓制著雪獅子。 拉日山下參加降冬節的人卻喜氣洋洋的。今年的莊稼收成好,顆粒飽滿的青稞進了磨坊,曬幹捆緊的稭稈堆在倉房,人和牛羊都能過個舒坦的寒冬。身份貴重的人貼身穿漢地的絲綢,外頭套厚實的皮袍,貧賤的百姓也不缺糌粑吃,所以大家都來觀瞻跳神舞了。 穿紫紅氆氌的僧人把六供擡出來,所有人都只往酥油花跟前擠。為了迎接蓮師,酥油花被特意捏成了佛像樓閣,花鳥人物,比堆繡還恢弘艷麗。 論協察盤膝坐在氈毯上,微笑道:“讚普不日就要到邏些了。” “這麽快?”大家驚嘆,有人歡喜,有人失落,是蓮師法力的加持嗎? “是為了款待貴客。”論協察對呂盈貞文雅地頷首。 論協察設的是家宴,在他那宮堡似的碉房,幾十柱屋子排得錯落有致,赭紅色的白瑪草墻上矗立著寶幢彩幡。王太後沒廬氏持齋,有女眷們在座,男人們也正經了,樂舞伎一概屏退,不喝酒,只喝茶。 女奴跪在地上,把清亮的茶湯倒進盛酥油的雪董,抱住那叫做“甲洛”的木棒,抵在豐滿的胸前,反覆地抽打。酥油桶旁的瓷盤裏,珍貴的鹽粒壘得高高的,白得像雪,是神川的井鹽,茶是銀生的烤茶,被駝隊和馬隊源源不斷地運到邏些。 有蕃兵送進來戰報,托盤裏堆著穿繩的紅冊木牘,論協察嘴唇飛快地翻動了一會,便清點完了,放下朱筆,他不容置疑道:“請讚普鐘再調五千兵丁,一千匹馬,刀和箭簇也要。”蕃兵退下了,論協察轉而對呂盈貞道:“吾國與回鶻有不共戴天之仇,開春之後,要向回鶻用兵,還望漢皇陛下不要怪罪!” 說是請罪,那語氣更似威脅。 呂盈貞心情沈重,面上勉強地一笑,“願相臣勢如破竹。” 論協察哈哈大笑,滾燙濃香的酥油茶送到了眾人面前,茶碗上飄著黃膩的油花。他一擡手,“請。” 待論協察用手指沾了茶湯,彈了三下,敬過天地和神龍後,漢使們才把茶碗送到嘴邊。門簾一響,是德吉和芒讚前後走進來了。 今天的德吉,穿著織錦袍子,袖緣和袍擺都繡著華麗的綬鳥紋,貼了明燦…

風把雪粒子卷進人的脖領裏,鉛灰色的陰雲沈沈地壓制著雪獅子。

拉日山下參加降冬節的人卻喜氣洋洋的。今年的莊稼收成好,顆粒飽滿的青稞進了磨坊,曬幹捆緊的稭稈堆在倉房,人和牛羊都能過個舒坦的寒冬。身份貴重的人貼身穿漢地的絲綢,外頭套厚實的皮袍,貧賤的百姓也不缺糌粑吃,所以大家都來觀瞻跳神舞了。

穿紫紅氆氌的僧人把六供擡出來,所有人都只往酥油花跟前擠。為了迎接蓮師,酥油花被特意捏成了佛像樓閣,花鳥人物,比堆繡還恢弘艷麗。

論協察盤膝坐在氈毯上,微笑道:“讚普不日就要到邏些了。”

“這麽快?”大家驚嘆,有人歡喜,有人失落,是蓮師法力的加持嗎?

“是為了款待貴客。”論協察對呂盈貞文雅地頷首。

論協察設的是家宴,在他那宮堡似的碉房,幾十柱屋子排得錯落有致,赭紅色的白瑪草墻上矗立著寶幢彩幡。王太後沒廬氏持齋,有女眷們在座,男人們也正經了,樂舞伎一概屏退,不喝酒,只喝茶。

女奴跪在地上,把清亮的茶湯倒進盛酥油的雪董,抱住那叫做“甲洛”的木棒,抵在豐滿的胸前,反覆地抽打。酥油桶旁的瓷盤裏,珍貴的鹽粒壘得高高的,白得像雪,是神川的井鹽,茶是銀生的烤茶,被駝隊和馬隊源源不斷地運到邏些。

有蕃兵送進來戰報,托盤裏堆著穿繩的紅冊木牘,論協察嘴唇飛快地翻動了一會,便清點完了,放下朱筆,他不容置疑道:“請讚普鐘再調五千兵丁,一千匹馬,刀和箭簇也要。”蕃兵退下了,論協察轉而對呂盈貞道:“吾國與回鶻有不共戴天之仇,開春之後,要向回鶻用兵,還望漢皇陛下不要怪罪!”

說是請罪,那語氣更似威脅。

呂盈貞心情沈重,面上勉強地一笑,“願相臣勢如破竹。”

論協察哈哈大笑,滾燙濃香的酥油茶送到了眾人面前,茶碗上飄著黃膩的油花。他一擡手,“請。”

待論協察用手指沾了茶湯,彈了三下,敬過天地和神龍後,漢使們才把茶碗送到嘴邊。門簾一響,是德吉和芒讚前後走進來了。

今天的德吉,穿著織錦袍子,袖緣和袍擺都繡著華麗的綬鳥紋,貼了明燦燦的金花。作為公主的婢女,她卻把頭昂得高高的,徑直走去上座。

芒讚向來是德吉的跟班,當著論協察的面,他腳步一滯,默默地走到旁邊,一眼瞥到披著幕離佳的阿普篤慕,原本就嚴肅的臉越發冰冷了,儼然和阿普也有了不共戴天之仇。

“相臣,”德吉用一種很僭越大膽的姿態,質問論協察:“使臣有敬獻法寶的功勞,為什麽不請客人去紅宮謁見王太後?”

論協察一楞,餘光不動聲色地瞥過李靈鈞等人,寬和地說:“不是你親口說的嗎?使臣要騎馬贏過公主,才可以上紅山呀。”

德吉將李靈鈞一指,“他贏過了。”

“這個,”論協察不樂見漢使和沒廬氏結交,他故意搖頭笑,“不算,不算。”又用蕃語提醒德吉,“他還沒有和你比呢。”

“不用比,”德吉一雙熱烈直率的眼睛盯著李靈鈞,“我認輸。”這句漢話字字清楚,李靈鈞默然和她對視,呂盈貞等人則露出詫異的神色。

論協察爆發出一聲大笑,“德吉呀,你的把戲,總算不再玩了嗎?”轉而對李靈鈞道:“郡王,我們的公主德吉,有一些任性,請你不要見怪。”阿普篤慕鎮定地拽下了幕離佳,論協察並不打算在漢人面前隱瞞吐蕃與烏爨的盟約關系,“這位讚普鐘的王子,可是贏過了邏些所有的勇士,才獲得了德吉的青眼。”

德吉不滿道:“他輸給了漢使,相臣忘記了嗎?”

“唔。”對於德吉突然的厚此薄彼,論協察暗自驚訝,他捋著胡須,目光在幾個年輕人臉上盤旋。

德吉斷然地對李靈鈞道:“上師每次聽到僧人講解漢皇陛下所贈的佛經,就好像聽到仙樂。但是龜茲樂不好,我覺得很吵鬧,郡王的樂師,請你領回去吧!”

李靈鈞立即接受了,“多謝公主。”

阿普漆黑的眉毛飛揚起來,顯然也不高興了,“德吉……”

德吉不看他,傲然地說道:“這是在吐蕃,我說了算。一個奴隸,我願意送給誰,就送給誰!”她抓起馬鞭,從氈毯上起身,像只鳳凰似的地走了。

從這幾句話中,論協察咂摸出了爭風吃醋的味道,他不禁覺得好笑,玩味地看著和吐蕃爭戰數十年不休的漢爨兩方,一想到戰場上的砍殺,噶爾協察就感到熱血沸騰。他端起滾茶,悠閑地吹了吹表面的油花,“只有最勇武忠誠的男人,才能入我們吐蕃女人的眼……除此之外,天神說了也不算。”

阿普篤慕離開了嘎爾家。被揭穿了身份,木呷他們也不再扮吐蕃人了,跟著阿普篤慕的馬,他們拎著竹弓,背著藥箭,在雪原上自在地用爨語大聲說笑。有一群黑色的水鳥,“撲棱”扇著翅膀,自湖面掠到了山頂,掀起一陣風。

阿普到了德吉氈帳外,聽見了芒讚絮絮叨叨的聲音,那話裏對他沒好詞。阿普忍著氣,叫了聲“德吉”,芒讚掀起氈簾看見他,頓時氣不打一出來,“你還叫她德吉?”

“德吉,我有話跟你說。”阿普平靜地對著氈帳,沒搭理芒讚。

德吉也探出頭來。她的驕傲和自尊被阿普損害了,怒氣不比芒讚少,但是她比芒讚沈得住氣,“請進。”她支使著不情願的芒讚,“你出去。”

阿普和芒讚擦肩而過,進了氈帳,見德吉拉著臉坐在褥墊上,女奴要替她打扮用的奩盒也打翻了。阿普不自在地抓了下頭發,“你還當我是朋友嗎?”

“我們不是朋友了,”德吉依舊冷淡地不肯看他,“違背誓約的人,不再是我們吐蕃人的朋友,是敵人。”顯然她從芒讚那裏聽了一通添油加醋的話,德吉強調了一句,“你和你的女人,都是。”

“那你就當我是敵人吧,別為難阿姹。”阿普也沒再遮掩,握緊了手裏的刀,“讓木呷和木吉送阿姹回烏爨,我還留在吐蕃,當你們的人質。”

這話讓德吉震驚,也讓她傷心,“你真的要為了一個在長安偶然認識的女人,使烏爨和吐蕃為敵,不再當我和芒讚的朋友嗎?”

“阿姹不是隨便的什麽女人,我和她認識很早很早……”和阿姹的過往,阿普深埋在心底,他沒有多解釋,“我把你們當朋友,但是相臣,根本就沒有把爨人當兄弟。”想到被嘎爾協察肆意揮霍的銀生茶和神川鹽,還有要被驅趕到北方去抵禦回鶻的五千爨兵,阿普克制著勃發的怒氣,“非要打仗的話,漢人也是打,吐蕃也是打,就算你們一起來,我阿達也不怕!”

“我阿帕是要和漢人議和的。”德吉肯定地說。

“相臣會同意嗎?”阿普輕蔑地反問她,“讚普說的根本就不算。”

德吉不滿地瞪著他,被阿普毀約的怒氣漸漸消了,德吉盤算起了別的主意,但她臉上沒有露出端倪,仍是傷心的神情,“我阿帕說的一定算話,是你違背了諾言,你對不起我。”見阿普桀驁不馴的樣子,德吉知道,男人一旦變心,那會很冷酷。怕他真的惱羞成怒,要跟她斷交,德吉忙說:“所以,你要幫我。”

從德吉的氈帳出來,阿普接過木呷手裏的韁繩,默默騎上馬。木呷艱難地踩在雪窩裏,一面東張西望,離開了吐蕃人的地盤,他追上阿普的馬,說:“你把公主得罪了,她是不是要嫁給蜀王的兒子了?”

嫁給蜀王的兒子,那正好,阿普壞心眼地想。不過,他搖頭,“德吉不願意,李靈鈞也不願意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木呷松口氣,“不然等你回了烏爨,準得挨驃信的鞭子啦。”

“阿達不該做這個讚普鐘。”阿普提到這個就滿肚子火,“嘎爾協察這個貪得無厭的混蛋!”

“沒有嘎爾協察,興許吐蕃真和漢人議和,那就糟了,你把兩邊都得罪了。”

“總要打一仗的。”爬上山坡後,兩座雪山橫亙,太陽升起來了,一面金光熠熠,一面暗影沈沈,阿普勒馬停在明暗交界的山隙間,他望著腳下靜謐如青玉的聖湖,皺眉道:“你把阿姹送回到達惹姑姑身邊,再跟阿達說,我不想再做這個質子啦,不管是漢人,還是吐蕃人……”

木呷“啊”一聲,苦了臉,達惹和各羅蘇這對兄妹,現在簡直是水火不相容,“我不敢去施浪家……”木呷小時候總是對阿姹擠眉弄眼,現在讓他送阿姹回烏爨,他可滿心不樂意,一來怕要跟阿普打架,二來怕阿姹再跑掉,他抱怨道:“阿姹她根本不聽我的話啊。”

“她會聽我話的。”阿普在馬上搖晃著,一提到阿姹,他臉上不自禁露出笑容,鞭子也抽得脆響,“她現在比小時候好多了……”

“我怎麽看著,都覺得她喜歡蜀王的兒子,比喜歡你多啊……”木呷嘴裏嘀咕著,被阿普的馬落下老遠,呼哨在天邊打著旋兒飛,他忙招呼娃子們拔腿追上去,在雪地裏留下了淩亂的腳印。

鉆進了拂廬,阿普一楞,虎皮褥墊上沒有阿姹,渾脫帽和獺皮袍也不見了。是去珍寶神山了嗎?他忙問女奴,“彈箜篌的人呢?”

女奴將遠處的氈帳一指,那裏隔河住著漢地的使臣和隨從,“他們說,公主不要他了,叫他回去漢人那邊。”青海驄在河畔吃草,把尾巴甩了甩,屁股轉向阿普。

“是德吉把她趕走了?”阿普臉色頓時沈了下來,差點轉身去和德吉打一架。

“公主沒有說話,”女奴茫然地搖頭,“漢人在外頭叫他,他立馬就收拾東西走了。”

“我就說吧……”木呷又小聲嘀咕了一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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